凤 凰 记
2023-06-29 09:21:17 来源: 许昌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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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凤凰古城来的人,十之八九是受了沈从文《边城》的影响。书中故事的发生地在茶峒,可他笔下那些山川物态、风土人情,都可以在凤凰找到它们的影子。假若你读过《边城》,便不会不爱上凤凰,不会不爱上翠翠。

凤凰,如同江南许许多多的地方一样,有着一个能够引发人们想象的诗意的名字。生活日日向前,我们不能要求外面的世界都在变,而独独凤凰不能变。如今凤凰沱江沿岸已不再是盐档、布市、米肆,取而代之的是酒吧、咖啡屋、特色小吃店和客栈民宿。大都市里的俗艳我们早已习惯,可放在这里就会显得突兀,理想化的东西一旦遇上现实需要,就会溃不成军。好在这里仍然有大块大块的灰黑色,可以压一压灯红酒绿。好在湘西地域根深蒂固的审美情绪里,糅合着一种热烈至诚的神巫交错、人神共进的神秘色彩,在新的面貌里,永远有着它独特的印迹。


(相关资料图)

临江建筑多为后建,真正的吊脚楼被挤压在靠近虹桥的那一段,细脚伶仃地杵在那儿,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我对建筑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兴趣,都说建筑是无声的音乐,它所传递出的信息,远不是一个美字所能概括的。吊脚楼是凤凰最具符号性的人文景致,因为余地有限,房子一半着陆,一半在水。河中涨了春水,即便淹了木桩,也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那些翘起的檐角,使整个建筑有了腾飞的姿态,不过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实用远远大于美学。它的翘起是为了泄水酣畅,而非简单地为了好看而模仿鸟的翅膀。

沱江异常平缓,江上有舟子,轻盈安全地行驶在水流之上。坐在船头,再看两岸灰瓦白墙和那些过往的行人,一下子觉得一个仙界一个凡尘了。房子是暗灰色的,江水是油绿色的,天空是蔚蓝色的,新旧明晦交替,极其协调地统一在这里。想当初,沱江作为凤凰唯一可通外界的水路,多少个明媚或阴沉的早晨,那些满怀豪情与幻想奔赴他乡的男儿,携着小小的包袱登上沱江上一叶扁舟,从此离别故乡,开始陌生艰辛的探索。而入夜时分,又有多少外出或路过的船只纷纷靠岸,灯火明亮,客舍盈声,演绎出怎样匪夷所思的动人故事。

每一个小镇都有它形成的原因,而这些镇子的诞生通常与通商有关。凤凰南靠南华山,紧连鄂贵,有沱江穿城而过,带来八方货物,人们根据默契来进行交易,就是当地人说的“起赶边边场”,然后这些货物再流向大大小小的苗寨。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民宅和公共建筑如春笋般生长起来,然后是结实的城堞、庙宇、桥梁以及绵密而独特的社会生活。

吊脚楼的稀罕,多少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以为会是成片成排的,现实中它们的存在却是以座来论,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好在凤凰城内老房子还是比较多的,且值得一看。老街上的铺面民居都有百岁以上的年龄,看腻了城市里面呆头呆脑的水泥建筑后,这些泛出沧桑光芒的门板让我亢奋,它们每日以较为缓慢的节奏开启和闭合,洋溢出世外桃源般的诗意。打木锤酥的把动作弄得很大,两人一人一下地打,这是最好的广告宣传。山野的果子、木耳、菌菇、笋干,以及来自阿婆之手的刺绣也有的卖。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在街道上汇成一条河。我们变成会行走的鱼。内心无不期待着“翠翠”背碰上竹篓,由水边的石阶曲折而上,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突然间撞个满怀。

古城以古街为中轴,纵向随势成线,横向交错成坊。凤凰的房屋显然受徽派建筑影响比较大,砖木结构,整体素雅端庄,山墙一律是防火墙,因为山势高低不一,给人歪歪斜斜的错觉,就像画家笔下夸张的线条。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胡同相互连通,踅入其中,便觉进了迷魂阵。这样的地理组合,除了沟通方便外,大概也是出于战时考虑。石板路早已被人们的脚步磨得光滑平整,苔藓和杂草沿着缝隙兀自蔓延。沿着任意一条石板路从城内到城外,都会通向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虹桥。

虹桥是一座层叠着24间高高低低房子的三拱桥,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街肆,卖一些糕点饮料、民族服饰、中药材和看上去奇奇怪怪的东西。顶层两侧各开一排花窗,桥两头上方的防火墙和楼顶上,分别装饰着36只昂首天外、惟妙惟肖的凤凰鸟头,极具地方民族特色。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架桥修路都是功德无量的好事,而过去要建造这么高大漂亮的风雨桥,不知要花多少年月多少心力。虹桥的年岁在600年以上,建于明洪武年间,可是当时建这么好的桥,是给谁看的呢?为了生计,人们常常要行走在通往虹桥的路上,到此处多有歇息,山高水险,孑然一身,自有一番感慨。黄永玉说的最长,一副对联 62个字,不讲平仄,自由烂漫,录如下:

凤凰重镇,仰前贤妙想,架霓虹横江,左右坐览烟霞,拍遍栏杆,神随帝子云梦去;五竿男儿,拥后生豪情,投烈火涅槃,飞腾等闲恩怨,笑抚简册,乐奏傩骚雾山来。

沈从文故居在一个叫中营街的窄巷子里面,一座小巧精美的四合院,天井中央摆一大缸,有鱼几尾,从房顶透过的光线不算明亮,瓦檐下的清幽和光阴中的人物故事,自是独特而迷人的。来到这里的人,皆怀崇敬之心,因此游人虽多,秩序却好。先生的照片、书籍、床铺、桌椅均有摆设,木器朴素,油漆剥落。照片上先生坐的那把藤椅,放在东屋一角落里,上面缠着线,似乎一用劲就会把它碰散一样。先生用过的大理石贴面的七斗桌,放在西屋花窗下,正对着天井,清寂落寞,像是在等什么人。故居中最显眼最时髦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收音机和一部留声机。黄永玉在文章中曾写到,“表叔(沈从文)桌子上有具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烦嚣进行工作。”

沈从文高小毕业后,即当了兵,后来不知怎的,漂泊到北京,在图书馆当一茶役。后来发现这个沈茶役能抄写,升为录事。谁想这个沈录事一边做事,一边作文,还作得不同凡响,有真情无矫伪,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沈从文”这个名字,就是那时开始的。一个只有小学文凭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姑且把这个归到故乡山水身上吧。

沈先生自己也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他的性格是在沱江沅水边形成的,从不排斥侵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在人生种种的艰辛境遇中,他总是以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故居里他在各生命阶段的照片中,一律在冲人微笑,不管换成哪一种角度看,他的微笑总能笼罩着你,感动着你,震撼着你。

写到微笑,不能不提一桩文坛旧事。巴金在回忆1949年北京召开首届文代会时说,“文艺界似乎忘了沈从文,不让他出席文代会,不用说,沈从文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从文一定感到委屈,可是他不声不响,认真地干他的工作,他脸上仍然露出微笑。”之后,沈从文停写小说,转身为文博学者,同时他的书信集将作为接下来几十年最重要的知识分子思想文献之一,影响中国当代的文学思想史研究。

人人都有回不去的故乡,人之初时生活过的那个地方任谁都会魂牵梦萦。1988年沈从文在京病逝,他的骨灰回到了故乡,一部分撒入沱江,一部分葬于江畔听涛山,他可以每天看着沱江缓缓地从眼前流过,他所经历的人事、走过的风景和时间一起尘封在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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